待尹洙回过神来,天色早已暗了下去。
他甚至不记得是什么时候怎么找到韩琦家的,自己这副模样,怕是在人家门口坐了至少一下午。
穿门,穿墙,还特意停下来看看自己虚无飘忽的身体半嵌进一个家仆手臂里。
特别有意思,才怪。
看起来京城的房价还是高得能把活人吓成尹洙。鬼魂参观完韩琦家宅子之后坐在假山上休息,以韩琦宰相的身份来看,这房真不算大,恐怕再小一点就配不上韩相公了。
韩相公……尹洙咂咂嘴若有所思,他自然而然就用了这个来称呼韩琦,估计是和他府上的气氛有关,将家中整得府衙一般肃穆森然,占地不大但各细部精巧众多。韩琦当年虽然还有没豪宅,但在尹洙印象里,他打扮起自己来费功夫的劲头如今已经扩散到自家府邸了。
好你韩稚圭。
在尹洙把府里的配景来回看了两三遍,心里拟好文章了,终于感到人气突然朝一个方向聚集——韩琦回来了。
尹洙抱臂站在一旁饶有兴趣地把那老头……啊不,长者,打量一番,和府上气氛最契合就是他。
“稚圭。”这一声唤得非常随意,就是意思意思叫他一声,然后尹洙就傻了,因为他发现韩琦的表情一顿,目光似乎向他这边移了一些。
“韩稚圭!”
没有回答,叫不出名字的几只小雀儿从尹洙身后扑棱棱飞起来,原来不是在看他。
韩琦见到了西北的大漠,一张纸钱啪地拍到他脸上。有人把纸钱抓起来扔到了一边,正是再入梦的尹洙,这个梦境不是他选的,他刚开始就发现自己无法像昨天那样操纵梦境里的场景,这样也好,韩琦应该没欧阳修那么好吓唬,只是这个地方总给尹洙一种不自在的感觉。
“尹……师鲁?”韩相公开口第一句居然有点沉不住气。
然后尹洙惊悚地发现在韩琦身后,水洛城的城门迅速拔起,之后就是墙,但没有其他人。就这样,他入侵者的身份迅速被压制到几乎不存在,鬼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这是韩琦情绪的不稳定导致梦境的骤变。
“那个,稚圭,你看那是……”尹洙抬手指着城门心里略慌,担心韩琦还能变出什么幺蛾子玩意来,“咳水洛城?”
韩琦点点头,“对。”
“我听希……啊不是,我听说你给我正名了?”
“嗯。”
“不是,你除了这几个字还会说别的不?我我我我来看你啊!你就跟我说这几个字?”尹洙仿佛自己再这么尴尬下去,还不如再跳一次,反正韩琦看起来一脸不在乎的样子。
“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我……”尹洙放弃了和韩琦拉家常的想法,“我儿子还好么?”
“嗣复现在过得应该比你当年好,我们护着他。”
“哇?”这倒是个惊喜,尹洙瞬间就忘了刚才的尬聊,“你们?”
“尹嗣复有父风。”韩琦将双手笼在袖子里,淡淡瞥了汉子一眼,“说起我来跟你当年一样毫不顾忌。”
尹洙坏笑着搓搓手问道:“哦,他说你什么了?告诉我听听呗?”
“你想得美。”
“我呸!”尹洙佯作愤怒一手叉腰骂了一句,“哎,我说我是鬼你信不信?”
“不然你是什么?”
“你不怕我?你不怕……我是来找你索命的?”
话音未落,韩琦的眼神陡然冷了下来,四周的景色也开始变化,颜色转深甚至揉成了一团,但他并不说认错的话,“索什么命?”
还是老样子,牵扯到他自己的就六亲不认,尹洙环顾周围,有些怀疑要是再搞事情可能就看不见地府的鬼门关了,只好耷拉下双肩叹口气认了怂,“我来时听人说,新帝刚立,如今朝中不那么太平,加之新君有疾……”
“问这些没用。”韩相公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的话,“你又不懂。”
“那……那对北方和西北呢?”
这回没那么直接了当,甚至还明显在迟疑,“守着。”
“守着?!你不是……”
“闭嘴。”
这天没法聊了!尹洙有点崩溃,拉家常不行,问时事也不行,吓唬他还没用,你这么厉害怎么不来当阎罗?
“好,韩稚圭,韩相公,好,我们说别的。”本来还打算着能和老朋友谈笑风生,打趣谈谈天下事,没想韩琦还这个臭毛病,与当初他跟韩琦抱怨夏竦如何如何时一模一样。
跟这个人议政言兵可以,聊天注定不行,然而现在议政言兵也不行了。
“稚圭,替我带话给永叔……”
话说到一半,风沙扬起,一阵大过一阵,随着沙子打在脸上,尹洙猛然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随之一起流逝,时间到了。
“我得走了!”尹洙皱眉望着自己的手臂漏沙似的在随风流动,“替我告诉永叔,昨天他……韩稚圭,你干什么?”
韩琦拽着他还没有消失的肩膀,沉声道:“继续说。”
“放开!这样我会被撕开的!”
“去你妈的,说。”
“你!好好好,告诉永叔,我无意为之……你快放手!”
韩琦对这番莫名其妙的话未作任何质疑,最后神情复杂地看了尹洙一眼,松开手不再发一语。
尹洙依旧同昨日那样吓得再死一次似的钻出韩琦的梦,撞了一鼻子香气,回头看见韩琦也跟着醒了,面无表情地盯了上方好一会,把被子往上拉了拉,又闭了眼睛。
尹洙的确是很失望的,再一想也难怪,以韩琦的性子,这么多年,只会更冷漠,让他哭着叙旧是不可能的,他又不是欧阳修。
明明刚见到我很激动,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认个错服个软,道个歉说当年没能救你我很愧疚会死吗?
非来找他干什么,真是……
就着凉凉的月光,鬼魂悠悠地叹了口气,阴冷的气息在空气中飞出一团薄霜来。
又来错了地方。
还有一次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