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凉风徐徐。
尹洙花了半个下午才找到欧阳修家在哪,欧阳修正在桌前看书。还是当年那个小个子,只是腰板明显直不过当年,凑在亮光旁仔细辨认那些字,也不怕火点着了他已经不多的头发。
“哈哈哈哈哈你要和子野学吗?”
“永叔你看什么呢?”
“……哦,又忘了。”
独自站在一旁忧伤了一会的尹洙摊手笑笑。
欧阳修只管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里,有时脸上挂着不知意味的笑容抬头看向别处,有时揉完眼睛就发会呆,就算他放下书在屋里一圈圈踱步沉思,也看不见已经逝去很久的好朋友。
时候还没到,尹洙在欧阳修面前明目张胆地天魔乱舞一番后这样想。按照规定,他有三次显形的机会,以梦境的方式,但只能在晚上,且只有半个夜晚。
尹洙打了个哈欠,身为鬼魂居然觉得有些累了,也是,之前找欧阳修的住所都费了他很多力气,他使劲眯眯眼,再也懒得管什么了,双脚一蹬什么样子倒下就什么样子睡了过去。
欧阳修感觉有人在盯着他,却不知道在哪。
“谁啊?”
欧阳修开口问道,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周身景色一片模糊,有的还是绿色粉色黑色扭曲杂糅在一起,说不出的诡异。
“永叔!”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这边这边!”
循声望去,便见到了说话的人。
汉子盘腿坐在石头上,笑得和当年一般阳光灿烂,洋洋得意。欧阳修不怀疑如果他再提一次胡饼炉的事情,已经老了的自己不会再是尹洙的对手。
欧阳修定定地瞅了尹洙好一会,露出一个微笑:“嘿嘿,师鲁你怎么来了?”
尹洙先是愣了半刻,也跟着欧阳修笑道:“找你玩啊,去山上看看?”
“好好好,唔……带不带……”
“不带胡饼炉!再提我死给你看!”
尹洙忍着突然冲进鼻腔的酸楚,五官都朝鼻梁那边挤到一起地做出怨念嫌弃的表情,还是不够,他于是跑过来拉起欧阳修,侧过脸迈着大跨步,“你爬山又爬不动,跟着我,快点。”
欧阳修知道这是梦,周围再次模糊起来的景象也告诉他这是梦,或者说,其实看见尹洙完好无损地坐在那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是做梦了。
山顶的景色其实很一般般,也不知道哪座山头的,尹洙看起来也很失望,回头看见欧阳修一手扶着膝盖一手扶着旁边的矮树上接不接下气地喘,他眨眨眼走到边缘站住,“永叔,你看看我?”
等到欧阳修刚抬头,尹洙二话不说纵身跃下山。
欧阳修彻底傻了,强烈的恶心感从肺腑里窜上脑,他捂着嘴蹲下,想说话开不了口,也不敢动,而在梦的另一边的现实世界,欧阳修蜷着身子,死攥着被褥的手已经有轻微的痉挛,要命的是他依旧一声不吭。
梦里的山水天地开始迅速崩塌,碎成大小不一的片状纷纷落下,欧阳修蹲在黑暗里,刚喘上气便嚎啕大哭起来。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只是尹洙跳下去的那一瞬间,他想喊发不出声音,想拉又来不及。
尹洙惊魂未定地半途撤了法术抽身而出,看着老人闭着眼睛泪流满面。
他玩过了。
在他心里,他以为欧阳修还是以前那个欧阳修,看见他要自杀,劝完顺手嘲讽几句。
还是以前那个四谏之一,意气风发豪情万丈的有为青年,不论贬到哪里去或者被整得多惨,拍拍屁股上的灰,抄起笔墨纸砚继续干。
开个玩笑,知道在做梦,不会有什么大不了吧?
其实不是,他还是四十六岁的模样,他的朋友已经是白发稀疏。
任何离别都可能将他击溃到泣不成声,刚才梦境的崩塌是他的自我保护。
其实早就不是了。
来的路上尹洙构想了很多。
他想过,欧阳修会不会笑嘻嘻调侃他“你不是说不信鬼神吗?怎么变鬼来梦里找我了?”
可欧阳修宁愿假装他还活着。
他想过,问问他儿子尹构现在过得怎么样,告诉欧阳修梅尧臣在忘川河边捞鱼结果差点被河里的恶鬼拽下去,告诉他范仲淹即使到了地府也依然是抢手货,如今已经官居第四殿阎罗之位。
可他又把事情搞砸了。
半个夜晚已经结束,夜空的颜色正在悄悄变浅。
尹洙发现欧阳修的眼角松弛的皮肤一直在颤抖,他已经醒了,只是不愿意睁眼,还想睡回去。尹洙伸出手想帮他擦眼泪,告诉他,永叔你是领头的,不然我告诉其他人然后让他们写诗笑话你。
又一层泪水覆盖上来,从尹洙虚无的手掌心缓缓淌过。尹洙愣了一会,开始疯狂地挥舞双手到处乱砸,穿过床板,穿过桌子,穿过帘子,踉踉跄跄跌坐下去,爬起来继续砸。
都砸完一遍,发现一点变化都没有的时候,他捂着自己的脑袋,用尽全力尖叫。
这根本不是什么奖励,这只是他们地府新想出来的刑罚之一吧?
教你去看你死后,关于你的一切都毁灭掉的样子。
在这个绝望的鬼魂一脚踏出房门的时候,他听见身后一道长长的,重重的叹息,然后如哽住般戛然而止。
他还有两次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