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柳君-三七

“可那些我一回首就心里难过的过去时光,它们为何又如此幸福呢?”

窗下阶[韩欧韩au,主幼轴]

楔子

如果有那种可能,韩琦的葬礼上他希望有欧阳修的致辞。

虽然有时候他又不这么希望。

[一]

韩家最年幼的那个儿子叫韩琦,可能是因为父亲早亡,他母亲又很严厉,所以他话和笑一样少。

他看人目光沉沉的,如同死了五百年的井。

这是欧阳修见到韩琦时的第二个想法。

第一个想法是,韩家小少爷真好看,比昨天那群吃吃嘲笑他的女孩子们好看多了。

靠窗那一边是一条巷子,从山上下来,有条路是连着巷子的。欧阳修背着柴禾下山,路过窗前看见韩琦坐在那看书。

窗下有三级台阶,于是欧阳修想都不想就走上去,敲敲窗户,笑眯眯的。

韩琦抬眼看了他一会,没理他。

欧阳修把手掌贴在窗玻璃上,喊:“喂喂喂!”

小少爷皱皱眉,隔着玻璃的小手掌虽然白皙,但沾满了泥还有一些青色的草汁,欧阳修松开手,玻璃上就留下了清晰可见的印子。

要说欧阳修为什么非要去招惹韩琦,这得往前找。

韩家现在当家的是韩国华的三儿子韩琚,排在他辈分之前的都已经不在人世了,说着奇怪,韩琦看着标标致致一个小娃娃,却偏偏没和几个哥哥在大房子里住着,随着他母亲搬出来,住远了到这里。

闲言碎语总是有的。

所以欧阳修偷偷听课的时候就很容易注意到了他,教书的晏先生点他回答,小少爷从来都不多说一个字。

欧阳修又敲了敲窗户。

韩琦放下书犹犹豫豫站起来,迅速回头朝屋里看几眼,想了一会,探身上前推开了一边窗户,“你是谁?”

“我是欧阳修!”小个子背着比他架子还大的柴禾,摇头晃脑小得意,“你是韩琦,我认得你。”

“有事吗?”

“没事,我就是……”

于是韩琦把窗户关好,拿起书出了房间走掉了。

韩琦拿着书走出房门之后也没有继续往前,被他母亲看见了要骂他瞎逛。他靠在房门旁边的墙上,不由得又想起刚才那只脏兮兮的小手,脑海中突然一道灵光,他想起来这个欧阳修是谁了。

有几次下了课,他看见门口站着一个瘦小的男孩,边啃手指边向教室里望,但他确定学生里没有这个男孩子。

这么一想,两张脸对上了,是同一个人。

估计是躲在外面偷偷听课的。

韩琦把书哗啦啦从头翻到尾,若有所思地微蹙起眉头。

[二]

五天后,韩琦又在门口看见了欧阳修,这回他没啃手指,衣服还是五天前那身,看见韩琦盯着他看,有点羞涩地招招手。

欧阳修以为韩小少爷会继续不理他,没承想韩琦径直走到他面前问:“你是经常来偷听?”

“哎呀,那不叫偷啦……”

“偷书。”

“我没有!好好好,偷听偷听……”

韩琦转头看了他旁边的空位一眼,小脸面无表情,听起来一点都不像邀请,“今天我旁边的人请假不来,你坐那吧。”

“……我?”欧阳修眼睛刷地亮了,“我我我?”

“不去算了。”

“真好真好!”

小个子蹦着跳着跑到空座位上坐好,欢欢喜喜像只小小鸟。

今天,他欧阳修终于能在学堂里听课,欧阳修悄悄瞥了韩琦几次,对方当他不存在似的看书,坐得端端正正。

这时,教室里安静下来,一个瘦高清秀模样斯文的中年人走进来,手里握着卷成筒的书,白色长衫妥帖而不失一分飘逸仙气。

是晏殊晏先生来上课了。

已经有好事的学生有意无意将目光飘向欧阳修。

晏殊手按讲台,双目那么一眯,眼神就落在欧阳修脸上,“哪里来的?”

欧阳修站起来,“我是……我……”

“出去。”晏殊说得像是在吹开茶水表面的浮沫,“听我的课要收钱的。”

听到这话,韩琦瞧着晏殊,目光有些复杂。

“……先生……”欧阳修涨红了脸,咬咬牙瞪回去,“我记得你说过的,有朋自远方来……”

“闭嘴,交不起就出去,掉我的价。”

教室里传出嗤笑声,欧阳修两只手紧紧捏住桌角,“我就听这一次,明天不来了不行吗?”

“不行。”

韩琦再一次让欧阳修没有想到,他突然站起来,挑衅般环视教室一圈,最后和晏殊四目相对,“他是我叫来的。”

晏殊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道:“以前有个叫柳七的,就像你现在这样,韩少爷。”

“怎样?”

“狂妄!”晏殊突然提高了音调,怒气自现,“出去!”

韩琦点点头,拽起欧阳修昂首阔步走出教室,低低骂了一句,“老匹夫。”

[三]

闹了事,欧阳修再不敢去学堂里了,正好也不用去背柴,他干脆想连韩琦家那边都不过。

只坚持了一天,第二天他就跑过去了。

韩琦依旧安安静静在看书。

欧阳修快走到跟前了才想起自己什么都没带。

唉唉唉不管了,反正他家有钱,我带什么……这样想着,他瞥见墙角粉色的小花,眨眨眼笑了起来。

听到敲窗声后,首先映入韩琦眼里的是一朵小花,粉色的,三瓣,仔细看还重了第四瓣。笑嘻嘻摇小花的欧阳修发现韩琦的脸色有点苍白,“你先把窗户开开呀!”

韩琦坐着没动,面露难色迟疑了片刻,一手撑着桌子缓缓站起来,但脸又白了一层。他探出上半身去给欧阳修开窗,却被早有准备的欧阳修把花儿夹在他耳朵上。

“哈哈哈哈哈你比姑娘还好看!好看好看!”

“你!”韩少爷猝不及防被偷袭,刚有所动作,脸上一抽倒吸一口冷气。

欧阳修被吓得愣了,笑容随即变得尴尬,他缩了缩脑袋道:“……那个,你母亲……打你……打你屁股啦……?”

韩琦默认了他的说法。

“不是……那个,我……对不起啊……”

“没事,以前也挨打。”

欧阳修还以为有八卦可听,韩琦却又满脸漠然不再说话。

前些日子,欧阳修听别家女人碎嘴说,韩琦的母亲不是韩国华生前明媒正娶回家的,是买的小丫鬟。

他不知道韩琦的家里真实是什么样子,但他能听到的闲言碎语,韩琦和母亲应该也听到过,怪不得韩小少爷话不多,大约是觉得无处可说?

“你没事吗?”

韩琦淡淡一句话把欧阳修从沉思中拉出来,他连连摆手,“没有没有,我母亲不知道的!”想了想又补充,“知道也没关系的啦!”

“哦。”韩琦伸手就要关窗户。

“等等!还有!”

“……嗯?”

欧阳修双手撑住窗台板,跪到上边直接给了韩琦一个拥抱,“我抱抱你就不疼啦——”

韩琦睁大了眼睛,松了双肩,下巴搁在欧阳修颈边,露出一个极浅的微笑,“谢谢。”

[四]

噪杂的哐当声一大早就开始响了,板车拖车什么的陆陆续续来停在韩琦家门前。

母亲站在一旁指挥别人把屋里东西搬出来,他就在一边看着,偶尔转头像是在找什么。

“啧啧那个韩琚怎么老实巴交的,爹都死了,这种女人还给她请回家,又不是她生的。”

“估计是不想给外人留话讲,而且你看那个小家伙,说不定以后有出息了呢……”

“哎我听说韩国华当年一把年纪了还……”

“说什么呢!”女人的声音又尖又响,衣着和面容都能甩这些碎嘴妇人一条街,但就是遮掩不住她一脸的狼狈刻薄。

“说胡太太又要高飞了呀——”有人不甘示弱地捏着嗓子怪声怪气,“指不定是现在的韩老爷看上您了呢?”

胡太太漂亮的眉眼拧了起来,看上去像极了浑身毛倒竖的母猫,“嘴巴放干净点,积你点阴德。”

“那我也只是嘴不干净,某些买来的姨太太呢?”

此话一出,围观的人群中毫不客气爆发出一阵哄笑,难听的话一句接着一句不堪入耳。

“两个儿子死了一个,剩下这个还不知道是什么嘞。”

韩琦死死攥着自己的袖口,气得直抖却不知道该反驳什么好,他母亲是父亲买来的,那他也就是所谓的“小野种”,他以前听说这在几十年前不是不可以,只是现在……他和他母亲这叫丑恶的封建旧俗。

他忽然想到什么似的,眼里添了一层担忧开始在人群里一个个看过去。

没有欧阳修在,万幸。

“都卸了!”胡太太几乎是在尖叫,“除了家里带的,都卸了!就留在这!”

仆从们停下手里的活,有点茫然地集体默视风韵全无的女主人。

胡太太抬起手指着那一群翻着白眼满脸鄙夷的妇人,声线颤得厉害:“你们,你们是看不惯我这些钱是吗?我今天,这些值钱的东西都撂在这儿了,你们……你们有本事,你们瞧不起我,你们就,一!件!也!别!拿!”

言罢她也不管韩琦,转身扭着小脚就走,“看什么看!走啊!”

除了木头铜铁一股脑砸在石板上的声音,除了车轱辘压过的声音,没人说话了。

韩琦抱着膝盖缩成一团坐在角落里,仍然是面无表情,母亲的处事方式让他完全感觉不到优越。刚才他很希望欧阳修能卖了那些东西换到钱,又清楚欧阳修绝对不会这么做。那家伙活得坦坦荡荡,是山林中穿飞脆鸣的云雀,他大概不会允许尊严被自己这种出身的人践踏。

他们看起来有些命运很像,但其实一点都不像。

韩琦觉得饿了,翻翻小布袋翻出来一个纸包,那里面是一块芝麻馅的白面饼,还没来得送给他的小云雀。

小少爷恶狠狠撕下一块饼把眼泪憋了回去,却哽得什么也咽不下了。

[五]

山脚下尘土扬起还未落下,一辆黑色小轿车停在大树边不大的空地上,三个人出了车门,两个中年人,其中一个精英模样,还有一个看起来清爽硬朗的老头,另一个中年人相比之下就显得有点灰头土脸,但也算过得去。

他们走上山,又饶了几段路,在一块墓碑前停了下来。

墓碑为一个叫欧阳修的人穆然立在花草丛中。

“韩先生,这是你们要找的,不过……我爸爸不葬在这里。”

老人没说话,只是点点头。

欧阳辩觉得可能韩家这父子两个人对他的回答不满意,于是挠挠头看着韩琦继续说:“我爸之前老跟我说您老,他说当年要不是你帮忙,他没钱交学费的,晏先生说有人给他交了学费,但是一直不愿意说是谁,我爸猜是您老给的。”

韩琦的眉毛轻轻跳了一下,当年他走得狼狈,钱都在他母亲那里,他并没有给过欧阳修什么钱。

“晏先生?”韩忠彦对这个老先生没什么印象,“是当年我父亲的学堂先生?”

“对啊,他后来也被抓去了,和……和我爸一样。”

韩琦明白过来,蹲下身缓缓抚过剥落了颜色的名字,“你说欧阳修是跳河自杀的,尸体没找到。”顿了顿又问,“晏殊呢?”

“……唔……他啊,他比较严重,据说……天天打,天天批,后来趁着上厕所,咬断了自己的手腕。应该是这样的。”

“知道了。”

韩琦用手指在碑上把欧阳修三个字写了一遍,然后曲起两指关节,轻轻敲了敲,努力学着欧阳修当年敲他窗户的样子,轻柔而俏皮,仿佛在讲一个麦芒尖上的童话故事。

三年后,欧阳辩收到韩忠彦的消息,希望他来参加韩琦的葬礼,如果他同意,会有专车去接他。

老人家在生命最后几年不顾家人阻拦搬回了自己的祖国,也算落叶归根。

欧阳辩站话筒前,似乎有点明白为什么韩琦非要他致辞不可。

韩琦要让他来替他父亲讲一个故事。

欧阳辩把手里准备好的稿子扔了,微微一笑。

“我爸爸生前一直对韩先生的事念念不忘,他说有一个故事一直没有讲完。”

“我老家,韩先生住过的那间房子,韩先生小时候住的那间屋子,窗台下有三级台阶,我爸爸说故事都长在那里。”

“我来的时候特地去看了一下,上面已经长了厚厚一层青苔,我记得……还开了一朵花,粉色的。”

“韩先生,故事讲完了。走好。”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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